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魚藤
「魚藤」即藤仔,在台灣民間是可愛又可怕的植物。在我個人而言,是童年兩件傷感往事與一樁愧疚作為的「見證物」。
先說愧疚作為。魚藤又稱藥藤或毒藤。那個年代,可以說大人小孩,無人不知無人不曉;「魚藤汁」會毒死人的;很多人是用來「餖魚仔」(餖:毒之)。
我在國校三年級吧?「獨立作業」,在故鄉「蕃仔林」山溪下游幹了一次「餖魚仔」的勾當。我見識過大人如何在溪邊石板上以石塊搗碎魚藤根,讓藤汁由石板流入溪水裡;那是淡乳白色乳液,乳液在河水中散開,乳色沖淡,很快就「無色」了。很妙,小溪上「白哥仔」、「石貼仔」紛紛「貶白」了(魚肚朝上,中毒了)。
記憶中,那次的收穫是十多尾兩指以下的幾種魚仔。當時十分興奮,可是拿回家,老媽卻斥責我一頓。伊說的重點是:釣魚無妨──願者上鈎;「餖魚仔」太毒,沒人性!
老媽這句話很奇妙,長存心底,八十多歲的現在還是記憶猶新。不過,我會進一步說:釣魚也不算「公平遊戲」。然而生物界「食物鏈」的結構又奈何!人類只能做到「維生」之外,不宜多作殺戮吧……
「魚藤」豆科、魚藤屬,是木質藤本;雖是「攀緣性」,但算是灌木,卻可以宛轉攀緣好幾公尺──如果旁邊有樹木或繁密的「草蓬」的話。
其實魚藤的色澤翠綠(較嫩的葉蓬),互生的羽狀複葉,那小葉前半較小,中後段悠然肥壯而急速收尾呈針形。長十至十五公分,寬三至六公分。全緣,線條很美。花瓣蝶形,淡紫紅色很雅,可是很少開花。
它的毒稱為「魚藤酮」,是無色無味的酮類結晶化合物,但不汙染環境,不易生「耐毒性」。據老「討河生活」的人說:魚藤餖魚,只是把魚「毒暈」而已,毒液流逝,清水洗淨後魚會「返生」的。
不過據書本記載,加上個人童年遇到的,並不那麼簡單。
書本記載是:魚藤毒液,使人口腔麻木、噁心、嘔吐、頭昏腹痛、視覺模糊、肌肉震顫痙攣,最後昏迷休克,呼吸衰竭而……
在我童年故鄉「蕃仔林」兩件命案,自殺都是用「食魚藤水」。那是兩位女孩與一個魔鬼男人……
第一件,發生在我還未進小學,略知「人我」的時候。我家是獨立家屋,隔一山溪「對岸」住了六七戶人家。有一天午後近黃昏時刻吧?「對岸」突然傳來呼喊我媽的吼叫聲,好像是說「來救命」。
媽當然不肯讓我跟,而我當然強要跟。和往常一樣,當然我贏。可是贏得「很衰」──我目睹一個女孩直直躺在地上,而且嘴邊脖子沾滿血漬。不是「割頸」,而是「灌鴨血」救命的痕跡。這個女孩我認識,姓范名叫喚妹。伊是喝魚藤水自殺。我們到時,應該是搶救一陣了,可是拖了三天,還是死了。
「阿喚妹」在我記憶中是圓臉黑黑的,矮胖、胸部很大、很高、很愛笑,總是笑瞇瞇的。
從大人的談話裡知道伊是被甲長陳某某的大兒子「欺負」了──「欺負」的意思,多年之後才瞭解指涉什麼。
那個年代,市區的里長叫作「保正」,鄉間村長叫作「甲長」,幾乎沒有例外是兼作政府的「祕探」,我們私下都稱之為「三腳仔」;福佬、客家都一樣。
甲長的大兒子除了作威作福外,總是常常調戲「欺負」鄰里附近人家的女子。我們蕃仔林的人私下都叫他「陳絕子」。那第二件命案更是悽慘絕頂,也是陳絕子造成的。
我母親是彭家養女,彭家一女嫁給同村黃家,伊的長女名叫「靜妹」。依輩分,我稱伊「靜妹姑」,是公認的蕃仔林「第一美女」。
那個「陳絕子」向黃家提親,當然被拒絕。靜妹姑宣稱:天下男子死絕也不會嫁給「陳絕子」那種人。
這句話不知怎麼傳到陳絕子耳裡。後來伊竟然嫁給他了。據傳是陳絕子強暴了伊。那個年代的社會……
悲劇這就開始:絕子娶了伊,開始虐待伊。我長大讀了些書才領會,那不但是報復而是一種心理病──虐待狂。
總之,靜妹姑忍受不了吃魚藤汁自殺,死不成再「吊頸」往生。陳絕子傳說四十歲不到就去陰間報到了,據說是「花柳病」奪命的。沒有留下後代,名副其實的「絕子」了。我的《孤燈》一書中,「野澤三郎」、「陳天生」就是「陳絕子」的化身。我的作品中經常出現「三腳仔」,在此可知其來有自了。
蕃瓜、黃瓠、南瓜
葫蘆科,葫蘆屬,普通稱為「南瓜」,北京話好像是「黃瓜」。四縣客語是「蕃瓜」。海陸客語稱「黃瓠」。福佬語稱「金瓜」。又:客語譏稱別人大屁股為「黃瓠」。
「金瓜」之名,個人以為最富「身分」……
我的童年,「蕃瓜」是「蕃薯」之外,最重要的維生食物之一。記憶中,蕃瓜分兩大類,一是扁圓形,成熟時約直徑五寸到一尺之間;是淡黃色的。種植處偏濕,也許因此瓜肉水份多,不「粉爽」,甜味淡。不過容易成長,結果也較多。另一缺點是:摘下後不能久藏。
另一種是「青蕃瓜」;不是通身青綠,而是成熟了,以梗蒂(即「瓜頭」)為中心,全瓜的三分之一乃至一半還是沉綠色的;另一半,到瓜篤(尾尖)是黃色的。
「青蕃瓜」明確的不喜歡土地經常潮濕。
「青蕃瓜」明顯的比「黃蕃瓜」好吃多了。缺點是產量較少,顆粒倒略大於「黃蕃瓜」。
蕃瓜培植的要訣:重要的是日照要足,不怕烈陽,不宜以潮濕的「壤土」種植。因為壤土多有機肥,氮素太多而又陽光不夠,結果莖葉茂盛,花朵麗亮巨大,卻幾乎不結一顆瓜果。
反之,乾硬黃土上,種植前填些磷鉀肥份。那些莖葉看來瘦弱掙扎,開幾朵小花,卻在秋冬交際,莖梗露面,瘦葉半枯中,一顆顆蕃瓜昂然蹲在那裡,一粒一粒昂然凸出,真是叫人驚喜。這是個人實際經驗。告之青壯農人,他們大都唯唯而退,努力給蕃瓜搭遮陽蓬呢!
因為蕃瓜質性如此,有人種植大塊「蕃瓜園」,花葉茂盛,年底卻結瓜稀少,相反的,另一家的園子,平時少於照顧,莖多於葉,荒荒涼涼的,可是年末卻是蕃瓜滿園纍纍……
近年來生科的精密研究得悉:蕃瓜的營養素,進而「食療效果」很明確的,可以稱霸台灣的蔬果類了。從神經系統、心臟血管、消化系統、泌尿系統、生殖系統……解毒、補充元素、補助治療、補托強身……蕃瓜都能成為有效的補劑。
糖尿病忌甜食,蕃瓜太甜了?放心,抗治糖尿病的胰島素必須有鉻和鎳才能發揮作用;蕃瓜就含有豐富的這二元素。至於大量植物纖維,可以延續小腸吸收糖分。另外,胡蘿蔔素、多種維他命、礦物質、胺基酸……對於整個身體「運轉」,包括防癌,都是神妙的「驅動力」。
古人上崑崙山走北海,找仙人神怪,驀然回首,荒坵上瘦田裡,那大大小小,球圓扁圓,或橢圓掛柄葫蘆形的蕃瓜、金瓜、南瓜就是嘛!
老年後的我,偶而到菜市場走走,在市場邊的賣青菜攤前面蹲蹲,迎上菜主人求售的眼神,凝盯地攤上那些我熟悉的,顯得寂寞被冷落的菜果……真的,往往淚水盈眶,心情實在難宣無言。
在童年,蕃薯總是儲放在「灶坑」的一角。我們「內行人」知道,蕃薯、蕃瓜都不能儲藏太久,太久蕃薯會「冇掉」(內部纖維化而中空),蕃瓜也差不多,還加上腐壞之危。所以採收與謹慎收藏、拿捏時間,這些事務,成為我們「山巷」人家日常生活中的大事。
其實,蕃瓜好食外,也是很好玩的玩具。我家種的蕃瓜是在斜坡山園邊,所以是「青蕃瓜」不像「黃蕃瓜」,「蒂頭」與「瓜篤」(尾)間有凸起的幾道稜線,所以瓜身方便一推就轉動;在小禾埕滾動蕃瓜是很好玩的,這是媽嚴令禁止的玩樂;很不幸,這是我經常被媽以「竹修仔」修理的項目之一。記得媽曾一再向我「申明大義」,可是我就是聽不進去,或者說,玩興一來,我又犯了。
記憶中,從窮困的歲月,到「人造食品」充斥的今天,蕃瓜一直有它不可取代的優良食品地位。令人驚喜的食品機構改良技術人員的努力,今天我們的新品種蕃瓜繁多,而且越來越可口,而價格還算便宜。這點,我是心懷感恩的。
最驚人近乎偉大的是:苗栗縣造橋鄉,農會與在地農場、遊樂場等,每年聯合舉辦「南瓜節」。
那是創意產業、觀光遊樂、製造商機、農地再利用等幾項正面意義的大結合……
「南瓜節」的「制式活動」大概一週。可是一週多前人群出現,大小多形多色的南瓜就擺出來,點心攤、冰冷食店、小玩具店等等搭架起來了。在會場外通道兩邊,約百公尺都擺滿南瓜……
最吸引人的是會場背後,搭了一座永久性的「南瓜隧道」,寬約五公尺、七八十公尺長;隧道左右上端是半圓形鐵條主架,竹條支架交叉而成的巨大「南瓜隧道」;上面花葉之外,大小圓扁彎曲,還有想像不到的奇異造型南瓜懸掛在那裡;也可以說,在那裡閒蕩著。
我想,台灣大概沒有第二座這樣的隧道吧。
主辦單位說:這裡收集了兩百多款品種的南瓜。最小的只有五公克大小。
一九一二年最大一顆一百台斤。
創紀錄的是二○○八年,一顆三百五十台斤。(我有些懷疑。)
我一生與蕃瓜緣分不淺。沒想到老年之後,興緻來了,還可以到鄰鄉造橋,到「南瓜隧道」徜徉一番。感恩啊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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